近來總在思索一個讀書人常有的困境:我們常誤以為自己的眼界足以洞察整個世界,習慣以個人視角揣度萬象的運行。然而世界本身的規律深不可測,那些自以為窺見天機的年輕人——包括我在內——本質上仍是“傲慢而不自知”的。
端居象牙塔頂俯瞰社會演進與人類命運,僅靠思維邏輯推演終究只是紙上談兵。中國人向來推崇實在精神,對空談者天然抱有警惕——沒人真正欣賞言過其實之徒。當然,若那些“空想”某日成真,人們的評價自會不同。
一
曾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自以為看透了世界。其實不然——我只是站在世界的暗面,竭力解讀并揭露它的陰影,卻不自覺地沉溺其中,陷入失控的深淵。那些最終瘋狂的文學大家:海子、顧城、托爾斯泰、太宰治……我與他們一樣,在追尋一個本不存在的答案,如同握住了沒有刀鋒的刀柄。
不,或許我的追尋并不如他們純粹。
說到底,我是在宣泄情緒。
我不是完人。
憤怒、彷徨、憂郁、惡意、溫和、痛苦、釋懷——這些情緒在我體內交織。不愿傷害他人,卻也無法自我開脫。
文學需要情緒的灌注,作家必須親身投入、深切體驗,同時時刻警醒:自己與筆下人物終究不同。稍有不慎,就可能陷入癲狂,久久無法平靜。就像《鋼琴家》的主演,花費多年才從角色中抽離。坦白說,我對那些角色確實懷有某種特殊的感應。
顧望的不撞南墻不回頭,劉辰的奮力瘋狂,杜鈺的優柔寡斷……但你要明白,成為作者就意味著要忍受無盡的寂寞。我曾自詡文筆不俗,現在想來,不過是年少輕狂。
二
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在糾結:自己的作品究竟算是暢銷讀物,還是有可能躋身文學殿堂?前者似乎只是消遣之作,后者才是無上榮光。或許我野心太大,總渴望達到后者的高度。
請看三段不同的開篇:
《繁華靜里》的開頭稚嫩而質樸,聚焦于一扇窗、一棵槐樹、一條小徑,試圖在微小處捕捉自然的生機。
《影沉》的開頭則呈現出都市的疏離感,用冷靜的筆調描繪城市光影,在繁華夜景中透出現代人的孤獨。
《南墻》的開篇以詩意的語言勾勒山城風貌,在景物描寫中寄寓深遠的情思,展現了我對畫面感的追求。
顯然,這只是風格差異使然。《繁華靜里》和《南墻》的故事發生于小城,《影沉》《葬華》則以上海為背景。這些作品各有使命:《影沉》旨在反思教育困境,《葬華》探討“禮”的存續,《南墻》則是我在細膩描寫上的一次嘗試。
我曾以為現實小說的矛盾是瞬間爆發的,直到研讀余華作品,才理解鋪墊與遞進的重要。對比中外小說,中國作品更注重沖突與白描,西方文學則長于心理刻畫——當然,這個觀點可能需要更多閱讀來驗證。
三
言歸正傳。寫暢銷小說與文學小說孰優孰劣?是否“入流”?這些其實都是偽命題。
許多經典在問世之初都備受爭議。陳忠實的《白鹿原》、莫言的《豐乳肥臀》……在成為經典前,它們都經歷了漫長的寂寞時光。真正優秀的作品能夠穿越時代,在某個瞬間讓你想起其中的一句話、一個情節、一個人物的命運,從而觸動心弦,甚至找到解答。
這樣的作品,便堪稱經典。
因此,無論是暢銷小說還是純文學作品,本質上都是在記錄我們的時代,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描繪世界。
這一點,無關優劣。
——于新家,6月3日
后記:
讀完《長安客》與《人類群星閃耀時》,為杜甫的命運深深觸動。若沒有李白,杜甫將是唐代最偉大的詩人,沒有之一。
“年輕的杜甫在小酒館里跳著腳賭博,他對自己的才華太有信心”,怎料日后會病倒破屋,幼子餓殍。更可貴的是,在自己最困頓之時,他依然祈愿“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”——這是何等胸襟!
李白、杜甫、王維,我們只見其才華橫溢,卻很少體會他們人生的凄涼。或許,這只是后世的美好想象罷了。